安全小小说丨珍惜阳光

初夏的午后，大量阳光涌入屋内。看着光柱里的浮尘，我忽然想起冯连平。他永远见不到这么美好的阳光了，他只能待在无边的黑暗中，那里潮湿又阴冷。

一天，我和冯连平走出井口，仰面朝天躺在煤垛上，看着蓝天白云，身下的煤块被晒得暖烘烘的。我问：“伙计，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？”他答：“就是能天天晒太阳。”

我们在井下是推车搭档。推车这活儿，无法衡量谁出的力气大、谁出的力气小，两人同推一辆矿车，全凭良心。他每个班都大汗淋漓，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。他说：“我这个人就是特别爱出汗。”

有一天我们从井里上来，看煤场的老赵露出大金牙，对我说：“小孙，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。”

我以为他说着玩儿的，头也不回道：“不要。”

他又对走在我后面的冯连平说：“小冯，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。”冯连平回：“行啊。”

赵桂荣来到我们矿上时，我后悔了。好漂亮的小媳妇啊，红红的脸蛋，长长的睫毛。在以后的许多年里，每当这个漂亮女人从我身边走过，我都会想：“她本来应该是我的。”

我曾经对她说起当时介绍对象的事儿。她说：“谁让你不早下手，活该！”

我说：“我和冯连平是同年同月同日生，我俩是同一个人，他的就是我的。”

她翻了翻白眼：“想得美！”

每次遇到，我都会在她头上摸一把。有一次她打开我的手，正色道：“老实点儿！”

我回头一看，冯连平就在身后。我理直气壮地说：“你知道的，她本应该是我的！”

冯连平脸一红，嗫嚅道：“我说什么了吗？我什么也没说吧？”

在矿上，如果你因为这点小事翻脸，大家会嘲笑你“小气鬼，不可交”。

我和冯连平是同一天下井的。第一次下井是件大事，意味着从此你走进另一个世界。就好比当兵的第一次上战场、男人第一次娶媳妇。

冯连平干活儿比我实在。繁重的体力劳动对谁而言都很痛苦，多出一份力气意味着要多受一份苦。他是一个宁肯自己受累，也要让别人少吃苦的人。

彼时，冯连平已是民营煤矿矿长，本不用动手干活儿，但还是常常亲自上手。那天，他看工人们撤支柱动作太慢，就冲上去：“你们闪开，我来。”

冯连平抡起大斧子，一下打倒了支柱。

正常情况下，顶板塌落前有几秒或几分钟供人躲开。但那次顶板恰巧是一块倒扣的锅底状巨石，这是井下最危险的情况，我们称作“锅底滑”，塌落时一点儿征兆都没有。就这样，巨石跟着支柱塌落，冯连平被压在了下面。

其实，那根支柱本可以不管。但那时冯连平在给我们的伙计王子常打工，他觉得应该对老伙计尽职尽责，收回那根支柱。王子常看到赵桂荣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，流着泪说：“小宾他妈，我真想替冯连平去死啊。”

我们仨是一块儿下井的，最好的伙计。

赵桂荣和冯连平感情一直很好。他走后很多年，赵桂荣总觉得他还活着，下井去了，说不定下一秒会进屋来说：“小宾他妈，快做饭，我饿坏了。”

刚结婚时，他俩早晨吵架。冯连平急着上班，没管赵桂荣，自顾自地盛了碗饭。赵桂荣越看越生气，抢过那碗米饭扣在冯连平脑袋上：“我叫你吃！”

赵桂荣跑到我家笑道：“我以为这下要打起来了。嗨，你猜怎么着？他把头上的饭粒扑干净，下井去了。”

冯连平是个很矛盾的人，容易发火。他发火时脸涨得通红，瞪着眼睛，很吓人。但一旦你火起来，他很快又“熄火”了。有一次我俩在井下吵了起来，我一怒之下把矿车掀翻了。本来还脸红脖子粗的他愣了一会儿：“用得着吗？伙计，咱还得吃饭呐。来，抬起来吧。”

冯连平的胆子奇大又奇小。大肚川河上那座破桥，我站在上面向下看一眼就被吓得腿哆嗦，他却敢在桥栏上走来走去。但他一见老井就吓得想撒尿。当时老井是工长，总爱骂人，一张嘴像刀子。我奇怪：“你怕他干什么？不行就打一架，他能把你怎样？”冯连平愁眉苦脸道：“唉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，一碰见他，尿就来了。”

冯连平是最重情义的人。王子常到老黑山开矿，想请他当矿长，到他家找他好几次。老黑山距我们村一百多里，冯连平本不想去。王子常对他说：“伙计，你就帮帮我，行吗？”冯连平无话可说。

冯连平是最善良的人。按矿上规定，矿工工作没干好或任务没完成，矿长有权力当场扣工钱。这件事儿让冯连平很为难：执行，他于心不忍；不执行，对不起老伙计的信任。有一次他悄悄跟我说：“到年底，我就想办法把扣的工钱都还给他们。咱也尝过被扣工钱的滋味，挺不好受的。”

他当矿长时，我已经离开煤矿。赵桂荣说：“在矿上吃不好也睡不好，要不咱也别下井了。”

他说：“孩子没结婚，家里还要用钱，干到年底吧。”结果，还没到年底就出事了。

只有经常下井的人才能体会阳光的珍贵。我永远记得，那天我们躺在煤垛上，冯连平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“能天天晒太阳”。他走后，我养成了每天晒太阳的习惯。不管多热、多冷的天，我都要出去晒一晒太阳。

二十多年过去了，伙计，你看这阳光多好啊，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。

作者：孙少山 版面编辑：袁理

来源：中国煤炭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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