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丨送君一树玉兰花

大地回春，万物复苏。

张庄煤矿队部楼前有一个小广场，小广场中央是一个花坛，里面有苜蓿与小叶黄杨。广场四周种植着一排绿植，有四季常青的松树，有挺拔的白杨，还有几棵玉兰树。矿工们特别喜爱这几棵玉兰树。花期一到，洁白无瑕的花朵挂满枝头，一股清新的香气在空中弥漫，令人赏心悦目。

这一日，矿工常有义下班后，洗完澡到队部去签退。他本想草草一签快速离开，因为已经约好同女朋友曼丽见面。曼丽答应他，只要他好好上班不再违章，便同意和他的关系“更上一层楼”，否则一切免谈。曼丽还不止一次让他去职工安全心智体验站体验一下。

常有义一只脚刚踏出队部门，迎面便撞上了队长。队长黑着脸瞪了他一眼，说：“你今天是不是又蛮干了？告诉你多少回了，你这是屡教不改啊！”

一句话把常有义说得心里一阵发蒙，但他还是强装镇定：“不能吧，这可是冤枉我呢！”

队长一脸不屑，拿出手机，打开一段视频让常有义自己看。

常有义凑到跟前，只见视频里皮带机不停转动，黑色的煤流如泉涌一般倾泻而下，一名工人拿着一把大锹正朝着旋转的主滚筒探去。高清摄像头清晰捕捉到工人的脸，不是自己还能是谁？常有义脸上泛起羞愧，喃喃道：“你这啥时候安的摄像头，咋不说一声呢？”

队长正色道：“无视频不作业，这都喊多长时间了？井下的主要大巷、作业地点都安装了摄像头。要不给你亮出证据，你哪里肯认？”

常有义挠挠头，说：“大意了，我还真没注意。不过，我这不是瞧见主滚筒后面的清带器上有煤泥，顺便刮一下嘛！”

队长说：“那你也该停下皮带处理才对。皮带机开着高速旋转，多危险！”

常有义说：“举手之劳。再说，停皮带要影响生产。”

队长说：“你就是个‘常有理’，啥时候都想占几分歪理。实话跟你说，幸好是在设备调试阶段，被我发现了，截一段让你瞧。要让矿安监部门知道，还不重重处罚你？你别忘了，你那睡岗的事情还没完呢。”

常有义想起去年冬天，他上夜班，在井下开皮带机的场景。掘进头不出煤、皮带机不开的时候，井巷里静悄悄的，按说该是睡觉的好时机，可他毫无睡意。然而，皮带机一开，“嗡嗡嗡”的设备噪音响起，很快就勾起了他的瞌睡虫。不多时，他靠在操作间的椅子上睡着了。

后来，他被经过的安全小分队叫醒，对方要报他睡岗，而且是在设备运转期间，算严重违章。他死活不认，辩称自己只是眯会儿眼，并没有睡着。对方二人不听他狡辩，问他安全资格证放哪儿了。他在身上摸了半天，没有找见。其中一人冷笑一声，说：“把你口袋里的资格证拿走你都不知道，还说没睡？”

坐实睡岗，常有义年终的安全奖金自然受到影响，让他腰包瘪下去不说，关键是在曼丽面前抬不起头。曼丽一度奚落他，说他大错不犯、小错不断，心里没一点敬畏意识，光知道打“擦边球”，再这样下去谁也救不了他。

常有义腆着脸说：“队长，啊不，亲哥哥，您就高抬贵手，放我一马。我保证吸取教训，下次再也不犯了。您也知道的，我最近可在感情敏感期，要让对象知道我又违章，婚事十有八九就黄了。”

队长呵呵一笑：“你的保证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。不过，看你谈对象谈得正在兴头上，我不和你多计较。但死罪可饶活罪难免，你得写一份认识深刻的检查交给我。”

常有义知道队长不和他较真儿，激动得差点跳起来。他边往队部外跑，边回头朝队长喊：“太谢谢了！哥，你就是我亲哥！我保证写好检查。”

从队部楼出来，穿过那片小广场，对面是一座综合办公楼。常有义乘坐电梯上到六楼，去职工安全心智体验站找曼丽。曼丽是这里的一名心理咨询师，负责对矿工开展一些专业的心理辅导工作。

常有义想见到曼丽，又怕见到曼丽。他记起自己最初和曼丽相识时的一些往事。原来刚来矿上时，常有义在一线窝头干，跟着师傅们为抢进度，经常把规程措施置之脑后，不是空顶作业不上超前支护，就是瓦斯探头不及时往前移，违章瞎干成了家常便饭。前年秋天，队里专门召开了一次安全工作恳谈会，邀请矿上相关人员到队里对常违章的几个人进行安全帮教。曼丽便是在那时候和常有义结成了“一帮一”对子。按照队长的意思，你常有义好歹也是个大学生，识文断字有文化，大道理不需要跟你多讲，有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看着点总会不一样。曼丽也说，你啥都清楚，完全是一开始习惯没有养好，说违章吧也不是啥大违章，就是老想着图省事，投机取巧。但凡意识跟得上，这些毛病都能改正。

两个人认识后，交往不由得多了起来。感觉这种东西挺奇怪的，本来当时想着就是走走过场，可架不住矿区其实没多大，来来往往也就那么几个人，又架不住风华正茂的年纪，有共同语言相约着一起吃饭聊天。几个来回下来，也不知谁先捅破了窗户纸，两个人渐渐发展成恋人关系。

常有义非常在意曼丽的感受。他每天升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，看看曼丽有没有给他微信留言，他也会第一时间向曼丽报平安。队长许诺过他，只要他好好干，可以帮他调换到辅助岗位，这个目标已经实现。队长还让他发挥大学生的专业优势，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向矿上举荐他担任技术员。常有义对于能不能当技术员倒没当回事，他最在乎曼丽对他的评价。曼丽一向严厉，知道他睡岗之后，气不打一处来，扬言再有下一次，百分之百要和他分手。

曼丽留言，让常有义下班后到单位找她。常有义不明就里，心怀忐忑地踏进曼丽的办公室，却被办公室的同事告知，曼丽正在给矿女工协管员上安全课，需要先等一会儿。常有义无所事事，只得坐在曼丽的椅子上玩手机。

他心想，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，倒不如把队长交代的任务给糊弄糊弄。不就是写一份检查嘛，他听说最近DeepSeek很火，在手机上捣鼓一番，下载了DeepSeek，输入写一篇违章检查的指令，转瞬之间满屏的答案如泉水般涌现。他细看一遍，中规中矩的，倒也没有一句错话。这让常有义心中窃喜，借助人工智能轻而易举便解决了一道难题，不免露出一丝满不在乎的神情。

得意之余，他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凉，似乎曼丽站在身后注视着他的举动。

常有义吓了一跳，急忙起身回看，身后却空无一物。他努力平复心情，踱步到窗前，眺望窗外的风景。外面变了天，天空阴沉着，竟然飘飘洒洒下起了雪。小广场上的几株玉兰亭亭而立，枝丫间挂了一身洁白，增加了几分清新脱俗之气。

有时候，常有义觉得曼丽挺可爱的，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，说啥她都答应。可有时候，他又觉得曼丽太倔了。比如，在对待违章的事情上，一点通融的意思都没有，每次他们都针锋相对大吵一架。

常有义想不明白，不就是个违章嘛，咋了？就好比开车，老司机们谁还没个扣分罚款的历史？只要大方向不出错，又能发生什么差池？再说了，身边的伙计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？现场干活讲究个灵活适宜，要都按规程制度办事，好多活计根本没法推进。常有义心里这样想着，和曼丽在言辞上便多有敷衍。

曼丽知道常有义在应付她，赌气说：“好，你不听是吧？你听说过‘海因里希法则’吗？一个企业每300起隐患或违章，必然要发生29起轻伤或故障。而这29起轻伤或故障当中，又必然包含着1起重伤或以上重大事故。你不遵守规矩，就等着事故找上门吧。也不用等事故找你了，咱们干脆分手算了。”

常有义闻言大惊失色，倒不是因为啥海因啥法则那些危言耸听的数据，而是曼丽绷起脸来拿分手说事。他晓得曼丽不是吓唬他，真要依了曼丽的脾气，把他拉黑也就是一抬手的事情。这个节骨眼上，常有义不敢僵持，唯有低身服软，连连讨饶：“好的，好的，我都听你的，绝不会有下一次。”

曼丽依然板着脸，面上像结了一层冰霜，冷冷地说：“你有个下次试一试！”

这就是他们俩最近见面的场景。说起来，常有义心里还真对曼丽有些怯意，脑子里常浮现曼丽那种决绝的眼神，让他禁不住打个哆嗦。想来，违章确实有许多后遗症。别的不说，伤感情必定是其中一条。

站在窗前正出神，冷不防有人拍了他肩膀。常有义回头，是曼丽。曼丽满脸微笑，像有啥好事似的，笑吟吟一腔温柔地说：“你来了。”

常有义摸不准曼丽啥意思，这表情和上次相见时反差太大，让他适应不了。他唯唯诺诺地说：“哦，哦。”

曼丽取过一张A4纸，递给常有义，说：“你看看，这是去年四季度严重违章人员下岗强训班的名单，你的大名赫然在列。你自己看一看，上了这张‘光荣榜’，觉得光荣不？”曼丽说着，自个儿倒笑了起来。

常有义接过A4纸，扫了一眼，果真是违章下岗强训班的名单，一共涉及各个队组十来个人。常有义心里不是滋味，像学生在教室考试作弊被监考老师逮了个正着，脸上顿时呈现羞愧之色。

曼丽说：“没啥可怕的。这个班下周开班，到时候你就好好接受思想改造吧。对了，这个班的最后一天是来我们这里，让你感受一下安全心智体验模式。你要听我的早点来，说不定早过了违章心理这一关。”曼丽说完，朝常有义比了一个心。

毕竟是春天。过了惊蛰，转眼就要迈入春分，地上的雪自然是存不住的。天刚一放晴，雪便消遁得无影无踪，大地上到处涌动着生机勃勃的气息。

常有义正式接到通知，去参加为期三天的违章下岗强训班。前两天，在矿职教中心重温《煤矿安全规程》，观看事故案例警示教育片，特别是一些因违规操作而酿成事故带来严重后果的真实案例，对常有义触动非常深。他不免检讨自己之前的行为，粗心、大意、忽视、漠视，见怪不怪，习以为常，跟风盲从，吊儿郎当……各种各样的心态在他身上均有所体现。那时候他竟然一点怕都感觉不到，反倒有一种抄近路、走捷径的莫名快感。如今想来，那些触目惊心、鲜血淋淋的案例，哪一起不是心存侥幸导致的？回想自己在井下多次和险情博弈，同死神擦肩而过，他不由得一阵阵后怕。

常有义刚入职时，在职教中心也接受过这些培训。不过，那时候他还没有下过井，对井下一无所知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除了新鲜新奇，他并没有什么很深的感受。下过井之后，跟着师傅们摸爬滚打，书本上的内容是一套，现场的经验又是另一套，理论与实践常有出入，师傅们的作派似乎更加实用。他受师傅们的影响，干起活来图快图巧，积习难返，想要扭转过来的确有些难度。

第三天，强训班移师安全心智体验站。曼丽热情地接待起大家。她笑盈盈地说：“接下来的一天，我将全程为大家服务。希望今天的体验能给各位带来全新的感受。”

说完，曼丽把大家带进一间团体赋能活动室，准备给大家上一堂团体辅导心理课。大家在一张桌面黄绿两色相间的十几米长桌前面对面坐下，有一种老友相见聊聊天的味道。随即，曼丽抛出一个话题，引导在座的每一个人互动讨论。大家有的之前认识，有的刚刚认识。原本有些人不善言辞，但在曼丽的鼓励下，逐渐敞开心扉，争相发表自己的见解。这堂别开生面的心理课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。

课间休息后，曼丽又把人员分成两组，到心理放松室参观。常有义步入其间，只觉得淡蓝色的墙壁让他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。曼丽指着一台仪器对常有义说：“你试试这个。这是HRV身心反馈减压舱，能测量和评估你的各项身体指标。”常有义躺卧进去，在曼丽的一番操作下，机器启动，背上的按摩滚轮上下移动，舒坦的感觉慢慢袭遍全身。常有义闭上眼睛，呼吸变得均匀，紧张、疲惫的状态一去无踪。曼丽又说：“这是静态放松，那边还有动态放松，你要不要试一下？”常有义睁开眼，问：“啥是动态放松？”曼丽一指另一边，说：“就是骑那个VR动感单车。”

常有义走到单车前面，跨过车身，戴上眼罩，手握车把两只脚蹬起脚踏板，眼前屏幕上的3D真实场景震撼来袭。先是一条海滨车道，蓝天白云，无垠大海，海边蜿蜒的车道通向远方。常有义脚下用力，单车沿着车道一路向前行驶，路两旁有高大的椰子树、远处的海风席卷海浪翻涌，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。单车骑得快，车道上方会飞跃出乳白的鸽子，鸽子的数量随着车速的快慢而增减。骑行一阵子切换车道，转化成森林穿越，成群结队的白桦树高耸入云，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……

吃过午饭，别的学员午休去了。曼丽把常有义叫到一边，说：“你不要休息，我带你去‘吃偏饭’。”

常有义跟着曼丽又返回安全心智体验站。曼丽带常有义进入一间阅览室，指了指书架上的书籍：“这些全是心理学类的书，你随便翻看翻看，长长知识吧。”常有义扫了一眼，《象与骑象人》《自卑与超越》《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》《这才是心理学》等，书目众多，都是他从前没有接触过的领域。他取下一本，尝试着阅读起来。

读书时分光阴易逝，不觉间已经到了下午。下午还有两项活动。常有义不知道同伴是什么感觉，反正他已然喜欢上了这里。当然，这里面也有曼丽的缘故。

常有义在安全心智体验站度过了难忘的一天。他有一种不太恰当却又异常形象的感受，矿工上完一个班身上脏了，需要在澡堂里痛快地洗个澡。同样，思想上有浑浊情绪的时候，就需要到安全心智体验站接受一番“洗涤”。

他回忆起队长通知他参加违章下岗强训班的情景。那个时间节点，他刚把检查写好，一并交到队长手上。队长瞄了几眼，皱了皱眉头，说：“你这检查写得蛮不错啊，我竟一句毛病也挑不出来，不过总感觉少了点啥，少了点啥呢？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。先这样吧，你去学习，学习回来再说。”

谁知，他刚走了几步，又被队长叫住：“你去了好好学习，学成归来，把身上的痞气去一去。你知道吧，矿上准备出台违章罚款返还机制，只要你在违章之后一个固定周期内不再违章，前面的罚款会返还本人。”

常有义愣了一下，不敢相信队长的话，问：“真的吗？”

队长说：“我骗你干吗？你不想想，这么大一个矿，用得着靠职工的违章罚款来支撑吗？罚不是目的，让人长记性才是根本。你以后当真从心底重视安全，不再违章，上次的罚款保证退还给你。”

常有义开心地告别队长，开始他三天的学习之旅。前两天感觉尚属正常，第三天他有些受不了了，深感自己拿DeepSeek糊弄队长是不对的。队长当时说检查缺少点什么，自然是缺少来自灵魂深处的感悟。人工智能再优秀，也攫取不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。他决定，回到队里的第一件事，便是向队长郑重认错，并重写一份检查。

三天的强训班结束，常有义自感收获满满。

在安全心智体验站最后一项流程结束后，曼丽迎上前来，笑着问他感觉如何。常有义内心百感交集，有许多话想说，又想不出从哪里开始，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表达。

曼丽又问他：“我们这里不错吧，你以后还来不来了？”

常有义说：“来，肯定来。但我不想再以违章者的身份来，要以纯体验者的身份来。”

曼丽说：“好，那我看你表现。”

曼丽要送常有义一行离开。从窗口经过时，常有义往窗外望了一眼，小广场上的几株玉兰居然不声不响地开了，星星点点，满树的白花缀满枝头，给人以清爽干净的感觉。常有义想，这或许便是这个春天曼丽赠予他最好的礼物。

作者：杜茂昌 版面编辑：刘玲玲

来源：中国煤炭报 封面由AI生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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