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80年代初,我们这座全国唯一的海滨煤矿投产不久,老矿长因公出差去了趟日本,回来后对樱花念念不忘。开职工大会时,当着全矿几千名矿工的面,他说着说着来了激情,撸起袖子,露出半截胳膊。那时大礼堂还没接上暖气,他大冷天也不嫌冷,又把鸭舌帽一脱,光秃秃的头冒着热气,在灯光下铮明瓦亮:“咱们煤矿要改一改以往那种一说起煤矿,就黑不溜秋,再不就梆硬大井架子、大天轮子、出门一帮‘呜嗷’叫唤想媳妇的光棍黑汉子形象。”台下一阵哄笑。
“管总务的王科长来了没有?”他对着话筒喊了一声。大礼堂前排站起来个人,举手示意。
“开春后,你怎么也得把咱们副井广场那片空地都种上樱花。让咱们矿山也有一番浪漫情调。”幽默风趣的老矿长即兴又来了一句。
“矿长,别光种樱花,最好招些姑娘来。”不知哪位调皮捣蛋喊了一句,引得笑声此起彼伏。
那一年开春,总务科牵头购置了好多樱花苗。也巧了,种树的是刚入矿不久的矿工和才分配来没多久的的几十名女大学生。据小道消息,矿工会在基层摸底调查,好多区队男技术员反映找对象困难。开明的老矿长和其他矿领导一研究,决定多招些女大学生充实到机关科室,变相帮助单身男青年解决婚姻问题。
植树节前后,矿上正值撵进尺、撵产量的出煤旺季,各单位不愿抽人栽树,以免影响生产。碰巧赶上新来的矿工和女大学生在职校培训,这种樱花的活儿就落在了这帮人身上。
正是这次植树中,大山认识了青柳。大山是新招的矿工,青柳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。那天两个人一组,搭伙种树,大山和青柳被分到一组。大山五官周正,浓眉大眼,个头挺拔,一表人才。而青柳长得像个洋娃娃,圆脸,大双眼皮,白皙皮肤,微卷的乌黑长发,上身穿一件丝绸料蝴蝶衫,下身穿一件大喇叭裤,青春时髦。
这俩人一搭伙,格外显眼,把现场指挥种树的王科长吸引了过来。爱逗乐的他顺口来了句:“这俩小青年,简直就是郎才女貌,天生一对!”
他的话让大山脸红了一阵子。倒是青柳,像是什么都没发生,大大方方地继续干活。
休息间隙,为活跃气氛,职校领队让有才艺的青工现场发挥,表演节目。大山从小会吹口琴,时常把口琴装在口袋里。他吹了首名为《路灯下的小姑娘》的舞曲。当口琴声响起,活泼开朗的青柳主动上场伴舞,来了一段动感迪斯科,霎那间燃爆现场。
那天之后,情窦初开的大山眼中全是青柳,而青柳看大山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温柔。
培训结束,青柳被分到机电科当见习技术员,而大山去了采掘一线,成了一名采煤工。
那时青年男女都很含蓄,彼此之间虽有好感,但隔着一层窗户纸,谁都不好意思捅破。
一日青柳去食堂买饭,刚把青花搪瓷碗递到打饭师傅手里,一摸口袋发现忘了带饭票。她尴尬地把碗要了回来,准备回去拿。还没等转身,身后就有一只手给她递来饭票:“我这有,先用我的。你吃什么自己点。”
青柳扭头才看清楚是大山。大山头发湿漉漉的,看样子刚升井洗完澡。见青柳没拿饭票,他便好心替青柳付账。
青柳也没客气,两个人端着饭,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吃起来。这顿饭让大山吃得十分不自在,就连他最爱的炸茄盒吃到嘴里,都没尝出来是啥滋味。倒是青柳看着大山那憨憨的样子,捂着嘴巴笑个不停。
青柳说:“你紧张个啥,我是老虎吗?真想早上吃个大麻花,又酥又脆又香甜。可惜回回不等我来,食堂的大麻花就卖完了!”
“这好说,小菜一碟!明早上我给你买了送去。”大山很认真地对青柳说。
“真的?那感情好。要不,还是算了吧,我享受不起。”说完青柳眨巴两下水灵灵的眼睛,发出“咯咯”的笑声。
第二天早上六点,青柳起床准备洗漱。同宿舍几个女生因为家在附近,都回家住,宿舍里就青柳一个人。
一开门,只见大山站在门口,手里的纸盒装着两根黄澄澄的大麻花,一股花生油的香味扑面而来。大山的突然出现让青柳有些措手不及。
“你什么时候来的,怎么不敲门进来?” 青柳睡意朦胧,眼神夹杂着迷茫。她对自己昨天说过的话早忘得一干二净。
大山说担心她没起床,双手捧着麻花让青柳趁热吃。
青柳让大山进宿舍,大山扭扭捏捏有点不好意思。青柳快言快语地说她都不在意,你个男的扭捏个啥!屋里充斥着一股女孩子护肤品的清香。
也就是从那天开始,青柳宿舍经常有大山出出进进的身影。不过,大山从不空手来,常提前去食堂打饭,给青柳买来爱吃的饭菜。
周末,矿上通往市里的那条公路上,人们常会瞧见大山骑着他那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,飞快蹬着,不时响起“丁零零”的车铃声,自行车后座上青柳双手搂着大山腰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,这是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。
第二年开春,大山和青柳他们栽的樱花开花了,粉红色的一大片,似晚霞落入凡间,让矿山满园春色。花蕾东一嘟噜西一嘟噜,精灵般长满枝头,花香四溢。青柳陶醉在花海里,拉着大山的手,找到她俩栽的那一排树。青柳掏出圆珠笔,小心翼翼地在一棵棵树干上写上青柳与大山的名字,又画上心型图案。
前夜那场大风,好多花朵被吹落。青柳一朵朵捡了起来,放在一边。她和大山用手挖开树坑下松软的泥土,把花朵埋在土中。青柳有点伤感地说:“《红楼梦》里有黛玉葬花,我也学她掩埋花神!”
一旁的大山赶忙“呸呸”吐了两口唾沫:“不吉利,不能学她!咱俩要生生世世在一起。”
青柳“嗯”了一声,似乎有心事。矿上的吴叔刚来找过她,吴叔是青柳父亲的大学同学。他劝她趁年轻,多把精力放在学习业务上,还说过几天青柳父亲可能会来。吴叔话里有话,青柳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没过几天,青柳父亲来了,拉着青柳去了吴叔办公室,三个人也不知讲了些啥。此后,青柳就躲着大山。直到有一天,大山跪在青柳宿舍门口,苦苦哀求着要见青柳,说不开门就长跪不起。青柳没有开门。围观的人堵塞了走廊,不知道谁通知了矿保卫科,把大山领走了。从保卫科出来的时候,大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伤心。
那天大山下井,在采煤面回撤支柱。一根支柱忽然崩倒,砸在大山太阳穴上,大山昏了过去。等大山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,已经是一个月以后,医生说大山捡了条命回来,但脑子被支柱砸坏了。大山从此变得痴痴呆呆,见了谁都笑呵呵的,就会说俩字:“你好。”
大山是个孤儿,除了有个八十多岁的奶奶,世上再无其他亲人。他到矿上工作,也是当地政府照顾他。矿上给大山申报了工伤,还在单身宿舍专门为他腾出一间房子,安排专人照顾他的生活。
痴痴呆呆的大山最爱做的事,就是每天到那片樱花林待着。刚开始,他总在那里呆呆地一坐一整天,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不叫他也不回来吃饭。后来,他去矿上废料堆捡了把破铁锹,找了个破油漆桶,用铁锹给樱花松土,拎着破油漆桶接上水,一棵棵地给樱花仔细浇水。那些掉落的枯叶和花蕾,大山把它们收集起来,挖坑埋了。
一天又一天,樱花在大山的呵护下长得枝叶茂盛。时间一长,连总务科绿化队都称大山为“编外队员”。
每年樱花开花时,来观赏樱花的人里有认识大山的,见着他喊“大山”。他笑呵呵地回一句“你好”,除此之外只是笑。人们叹息着:“多好的小伙子,变傻了,感情害人啊。”
再说青柳,大山出工伤的第三天她就被调走了。具体调去什么地方,听说连她父亲的老同学吴叔都不知道,总之矿上的人再也没见过她。
一眨眼三十多年过去,与大山同入矿的那批青工一个个退休了,有些人的后代也成了矿工。原来那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大山,已经变得胡子拉碴,一脸皱纹。他“业余”管理的那片樱花林仍然枝叶繁茂,有些树干长得比大山腰还粗。
春天又来了,樱花开放,绚丽多姿。
最近几年,这片樱花林成了矿上年轻人的“网红打卡”地,他们给林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——爱情林。好多小情侣都爱在樱花盛开的季节,来这片爱情林拍艺术照。情侣们还会给大山一包喜糖,拿着喜糖的大山笑呵呵的,还是俩字,“你好”。
作者:李启胜 版面编辑:袁理
来源:中国煤炭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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