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傅是山东龙口人,和那位在春晚小品中一口一个“伙计”的小品演员魏积安是一个地方的人。他姓胡,据他自己说,是明朝开国大将胡大海的后人。龙口市史为黄县,据称因轩辕黄帝在此长期活动而得名。这里自古崇商,买卖人天南地北地闯荡,走的地方多、见识广,自然能言善辩、眼观六路、八面玲珑。
师傅是土生土长的龙口人,一嘴龙口方言,他吃饭不说吃饭,说“逮饭”;好不说好,说“真板正”;猪头肉叫“肴”;花生米叫“花生豆”;矿上挖出的乌黑锃亮的煤,他形容“墨黑墨黑的”。
刚入矿时,中午师傅叫我同去食堂吃饭,敲开宿舍门说:“伙计,逮饭吧!”听得我直发毛,没懂他的意思。他嘿嘿地笑了笑,说:“就是去食堂吃饭,是我们这儿的土话。”
师傅有一副好性子,爱笑,没有脾气,用我们鲁南方言形容,“面敦敦的”。所以暗地里,我叫他面敦师傅。在我看来,他有时候不但不活泛,还多少有点儿“憨”。
我刚被分配到掘进工区不久,就和他结对子,成了师徒。一个月后,工区安排新入职矿工进行耙装机操作理论考试。那天本来是区里技术员监考,但技术员临时有事不能参加,因为师傅是技师,也是操作耙装机的行家,工区领导便安排师傅监考。我见是自己师傅监考,心中暗自窃喜。
那天我“点儿背”,有道题明明事先背得滚瓜烂熟,但到了考试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于是,我耍了个小心眼儿,偷偷从兜里掏出学习资料,准备打小抄。我以为自己是他徒弟,不看僧面看佛面,再说我考不及格他脸上也没光,师傅不会抓我作弊。但那次考试,面敦师傅半点没有给我留情面,还没等我开始抄,就被他发现了。他走过来把我的资料当场没收,笑眯眯地、不慌不忙地警告我:“年纪轻轻要学好,老老实实答题,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。”
这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,心里暗暗发誓,等出了徒再不认他这个师傅,这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嘛!师傅好像早看透了我的小心思,事后开导我:“按理你是我徒弟,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。但既然你是我徒弟,我就得为你负责。干煤矿不能耍小聪明,凡安全规程上的理论知识,都是一代又一代矿工用血的教训换来的宝贵经验!千万不能轻视,要不会吃大亏的。”
古语说“教会徒弟,饿死师傅”,面敦师傅却对我这个徒弟教得事无巨细,大到设备的日常维修技巧,小到“在坡度大的巷道里行走,听见绞车拉矿车时发出的警铃声,要迅速进入躲避洞,以防矿车掉道挤伤”,他都毫无保留地教给我。但当时我觉得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事儿,出错几率很小,是他太过小心了。
有一次,班里出了一起斜井跑车事故,幸好没有人员伤亡。当时我也在现场,看见矿车一路带着火星子飞奔而下,随后响起巨大的撞击声。等我们沿着巷道下去,只见矿车撞在煤壁上,都扁了。如果当时这里恰好有人,后果不敢想象。那场景让我倒吸一口凉气,瞬间理解了师傅说的“安全细节决定生命”的道理。
师傅的好脾气在工区里是出了名的,从我认识他起,就没见过他发过火。就算和他开个过火的玩笑,甚至“呲”他一顿,他也总会咧着嘴,笑呵呵地露出两颗虎牙,腮帮子上的酒窝一个深一个浅,小眼睛眯眯一条缝,很喜庆的模样。
在下组煤175运输巷施工中,铁路夹板用得多。师傅勤快,每日下井都会去井口供应站领一些捎到迎头备用,不想被在另一条巷道施工的掘进区队里一名痞里痞气、脾气暴躁、绰号叫“驴”的维修工偷拿去用了。这天“驴”又来偷夹板,让师傅逮着了。这家伙不但不说软话,反而火爆脾气上来,嘴里骂骂咧咧的,还推搡了师傅两把。一旁的我和另一名工友实在看不下去,一人拿着一把铁锨就要揍他。
师傅赶紧把我俩劝住,对偷拿夹板那头倔“驴”说:“兄弟,夹板你拿走吧,以后不够用再来拿!”
刚才还火药味十足的场景,被他这么几句软话平息了。另一名工友气得对面敦师傅说:“你啊你,就是‘囔囔皮’,让人在头顶拉屎,居然自己弄下来就算了!”我也附和说师傅太软弱了,凭什么让他欺负。
面敦师傅眯着弯月眼,笑呵呵地劝我们俩:“你俩打伤了他要进局子,他打伤了你俩也得进局子。本就是小事,都是矿上的东西,那夹板在那里放着,谁用不是用。再说,他也是任务重、撵进尺撵急眼了才这样。没必要动手,打架没有赢家。”
你看看我这个面敦师傅,好人当得都“愚里吧唧”了。
半年以后,我这名新工实习期满,出了徒。后来,我被调到矿上技术部门任见习技术员,面敦师傅也有了新徒弟。
有一次我和师傅相遇,师傅直夸新收的这个徒弟哪儿都好,就是太聪明了,有些不妥。不久,这个新徒弟在井下驾驶电瓶车时,没有按安全规程要求到了岔路口停车后再下来扳道岔,而是老远就从电瓶车上跳下来,让电瓶车处于无人驾驶状态,自己跑着去扳道岔,不想让铁轨绊倒,被疾驰而过的电瓶车压伤双腿,年纪轻轻落下终身残疾。
事后我才知道,那天师傅因家里有事没上班,新徒弟才出了事。师傅一直为这事自责,责怪自己教得不好。
2017年,我们这座全国唯一海底采煤的海滨煤矿,因为资源枯竭关停。我被调往西部煤矿工作,面敦师傅也在那年退休了。
今年春节,我放假归来,想探望师傅他老人家。师母说他没在家,去照顾小郝了。小郝就是那个新徒弟。小郝是个孤儿,出工伤后一直由矿上安排人轮流照顾他。矿井关停后,在岗职工都分流了,就没人再照顾小郝了。退休赋闲在家的师傅听说后,便主动照顾起这个苦命的年轻人。
我去了小郝住的矿区宿舍,老远瞧见师傅用轮椅推着小郝在宿舍大院里散步晒太阳。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空隙,在他俩身上洒下斑驳的光晕。刹那间,我想起一句话: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
作者:李启胜 版面编辑:袁理
来源:中国煤炭报
声明:本文系转载自互联网,请读者仅作参考,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。若对该稿件内容有任何疑问或质疑,请立即与铁甲网联系,本网将迅速给您回应并做处理,再次感谢您的阅读与关注。
不想错过新鲜资讯?
微信"扫一扫"